如今中缅边境上,瑞丽是举足轻重的口岸,可在抗战时期,口岸位于畹町,那里是滇缅公路出国的地方,也是史迪威公路入境的地方。在畹町,远征军第一次出征,留了了无尽的遗憾,日后对待英烈的举动,更加令人遗憾。
有节气的读书人
离开腾冲市区,我没有立即往南走,而是先往北走了53公里,去了趟界头乡。去那的目的很简单,看看张问德先生写《答田岛书》的地方。
电视剧《滇西1944》里,有个日本军人叫岛田,职务是龙陵行政班长官,他指挥下的日军情报机构“芒市一号”,数次破译我军密电,对我军威胁甚大,军统特工沈丽萍,以医生的身份为掩护,在龙陵与岛田斗智斗勇,反复周旋,岛田对沈丽萍的身份将信将疑,也许是为了验证,也许是为了表示征服,他决定娶沈丽萍为妻,但最终还是死在沈丽萍的枪口下。这个电视剧的情节虽然是杜撰的,可有些情节在历史上,或多或少能找到一些影子。
日军占领滇西后,确实派驻了行政班,对占领地实施管理。腾冲行政班本部的本部长叫田岛寿嗣。这位田岛与电视剧里的岛田有些相似,都很了解中国文化。他在来到腾冲后,推行怀柔之策,试图以此笼络人心,为了与当地民众更为亲近,他娶了一位名叫蔡兰辉的腾冲女子,以腾冲女婿自居,这种做法引起了上层的不满,不久,田岛被调往缅甸,但蔡兰辉已经怀孕,在远征军攻克腾冲的前1天,也就是1945年9月13日,蔡兰辉生下了她与田岛的儿子。
蔡兰辉作为日军家属被俘,送往保山,婴儿被寄托给一户姓彭的人家,至今仍在腾冲。因为蔡兰辉并没有作恶,所以很快释放,远嫁它乡,再也没有回到腾冲。
当时,日军快速部队沿滇缅公路进军,在惠通桥被阻后,派出一支292人组成的部队,从龙陵进犯腾冲,驻守腾冲的行政专员龙绳武、腾冲县长邱天培闻讯,迅速撤退,日军顺利地占领了腾冲。就在这时,曾经做过县长,但已经退休在家的张问德先生,不顾61岁的高龄,在界头乡把县政府恢复起来。从此,张问德先生被称为“抗日县长”。
精明的田岛很快发现,无论是躲进深山的县长邱天培,还是日军扶植的伪县长钟镜秋,号召力都比不上“抗日县长”张问德,于是,田岛给张县长写了一封信,大概意思是,腾冲本来是个环境优美、民风淳朴、物产丰富的地方,可眼下变得民不聊生,这样不好,咱们最好见个面,坐在一起谈谈,努力把腾冲恢复成以前那样,让大家都能安居乐业,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。
张县长接到这封信后,立即写了一封回信,信中驳斥了田岛偷梁换柱、混淆是非,他说:腾冲原本是西南第一乐园,平和且富裕,可日军来了以后,杀人、放火、抢掠,无恶不作。腾冲人民的痛苦,“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与,均属罪行”。
张县长喝令道: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,那就是你们立即全部返回东京。如果你们执迷不悟,继续在我们的国土上犯罪,终将有一天,你们会“屈服于我腾冲人民之前”。
这封信的落款也很有气势——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。
以前,在书中读到过这封信,腾冲国殇墓园忠烈祠前的石碑上,也刻着这封信。每次读到它,都会有一种振奋感。这封信写于1943年,我想,当时的国人们,尤其是生活在沦陷区的国人们,读到这封信所产生的振奋之情,肯定远远超过2014年的我。
这封信后来被全国各大报刊转载,蒋介石为张问德题赠:“有气节之读书人也”。
县长在古代叫县令,因为历史上我国没有乡政府、镇政府,更没有村委会,所以,县级干部就是最基层的官了。民国时全国有成百上千的县长,张问德是最出名的。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,代表着一股子正能量。那个时候如果有“感动中国”评选,张问德肯定是头号人物。
界头乡的“抗战政府”
沿着196县道一直往北,途中经过成为旅游景点的北海湿地,1个多小时,就来到了界头乡。一路上都是山,过了曲石乡之后,路始终沿着龙川江走。界头乡不大,与穿镇而过的196县道毗邻的,是一条老街。
此前曾听说,张问德组织的抗战政府,就驻扎在这条街上,房子还在,保持着原貌。沿着老街走了一圈,老房子很多,也不知道哪个是,看到前面有个派出所,于是进入打探,毕竟,户籍警对管片内的情况最熟悉。接待我的警察非常详细地询问了单位、姓名、由来、目的,等等。最后告诉我,不知道我要找的地方,也从没听说过。对于这种情况,我已经很习惯了。昨天在腾冲街头,看到一座纪念碑,觉得它应该就是198师的纪念碑,正巧路边有位交通警察,停好车,过去打探,警察不好意思地笑笑:真抱歉,我也不知道那碑是干嘛的。
当我提出要驾车寻访滇西抗战遗迹时,有人劝我,这个选题不好,不会有多少人感兴趣,不如换成驾车寻找美食,驾车寻找美女之类的,最好再来个美女陪伴,每张配图都由她出镜,保证点击率倍儿高。
后来,遇到一位长者,他告诉了我确切的位置,原来,就在派出所东侧的小院里,与派出所仅为一巷之隔。
这个院落有人居住,得到允许,走了进去,向主人打探后得知,这个院落是人家的私宅,当年是借给张问德在此开设抗战政府的。
主人介绍,院落西侧这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二层楼,就是张问德当年居住的地方,《答田岛书》就是在这写的。
站在这个普通至极的小院里,铿锵有力的话语再一次浮现,是那么令人振奋,是那么慷慨激昂,遗憾的是,当年传遍全国的一封书信,诞生地却无人重视。我觉得,如果此院真是《答田岛书》诞生地的话,应该保护起来,让后人知道,在中华民族面临亡国之际,有这么一位老人,在这个院内,写出了一篇可以流传百世的战斗檄文。
又一位老兵去世了
从界头乡往回走,我没有原路返回,而是走了一条没有编号的村间小路,为的是途经一下江苴。连续穿过N多个村子,路面一会儿是水泥的,一会儿是沙土的,临近江苴时,看到一个路口,往东侧延伸过去,从山的轮廓我立刻分辨出,那就是2天前我翻过高黎贡的地方。
停车观看,发现路边有个石碑,是指路用的。第一句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:东上林铺过保山。林铺,肯定是林家铺子,也就是那天我走下山来,露宿一晚的地方。为了核实,我开车往上走了6.5公里,又一次来到了林家铺子,这回有人在,是护林员。
回到岔路口,继续往南走1.3公里,江苴到了。这是个很整洁的村落,石板铺地,中间有条小溪,两侧是很规整的铺面房。由于此处在历史上是腾冲经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,前往保山的必经之地,马帮必然在此歇息,故商业繁荣,直到新路修通,这里才沉寂下来。
江苴附近有个陆家寨,在《父亲的战场》里,章东磐先生讲述了陆家寨一位叫陆朝茂的士兵的故事,我打算去拜访一下这位老兵。花几千块钱买的ipad此时又失灵了,算了半天也算不出究竟该如何把我导到陆家寨,只是含糊地把我带到距离陆家寨还有2公里的地方,不说话了,用条直线告诉我,陆家寨在那边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
还好,这次开的既不是轿车也不是MPV,所以,我并不担心路面的坑坑洼洼,只要宽度够,就肯定能过去。于是,保持住油门,让车子稳稳地走在这种原本只是走人、走驴车、走摩托车的乡间小路上。有位朋友留言,希望我总结一下海马S7在这次旅行中的功与过,但我觉得,现在总结为时过早,后面还有几千公里的旅途呢,还有更高的山峦呢,尤其是让我没想到的是,还有冰雪覆盖的盘山路呢。
一家家问过去,最终发现,整个村落的最后一家,才是陆朝茂的家。心中不禁笑自己,早知如此,要是从最后一家找起就好了。就如同有人吃馒头,第一个没吃饱,第二个没吃饱,一直吃到第七个,吃饱了,于是感慨,一开始吃第七个就好了。
一进门,我就笑不起来了。因为,陆朝茂老人已经在2010年去世了。
陆朝茂老人的孙辈,陪着我来到老人的墓前。墓距离陆家不到2公里,不算远,但位置很好,背后就是高黎贡,南斋公房所在的垭口近在眼前。那条路,是1942年腾冲大小领导,在292个日军来到腾冲时,带着卫队、保安团逃跑时所走的路,也是1944年中国远征军渡过怒江,进攻滇西日军时所走的路。
当官的都走了,而且是带着兵走的,张问德县长把人们组织起来,号召年轻人参军,拿起枪保卫自己的家园,陆朝茂就是在这时入伍了,成为中国远征军预备2师4团3营的士兵,完整地参加了腾冲攻坚战,到了1945年,日本人投降,陆朝茂复员回家。在滇西,这样的事情太多了。他们参军的动机很简单,不是为了“跳板”,也没有高谈阔论式的远大理想,就因为家乡沦陷了,男人们必须拿起枪来战斗,保卫自己的家园。
不管怎么说,陆朝茂老人后来没受罪,一辈子都很安稳,这是最大的幸福。戈叔亚先生曾采访过一位叫由国杉的老兵,在怒江附近的红木树战场上,失去了右眼和几根手指,退伍后,媳妇、孩子都嫌弃他,把他轰出家门,在街头摆了个修车摊度日,戈先生曾为他找过几个看大门的工作,但人家听说他曾当过国军,说什么也不要,再往后,有热心人愿意资助老兵时,这位老兵已经去世了。
陆家人非常热情地招呼我吃饭、喝茶,坐在整洁的小院里,感觉非常舒服。据了解,盖这样一栋房子,木质的需要20多万元,水泥的需要8万多块钱,后者虽然便宜,但当地人都习惯木质房屋,宁愿为此多花钱。
这一带人口并不稠密,人均耕地较多,因而生活不错。陆家一共耕种着30亩田地,平时自己打理,每逢农忙时节,便以50-70元/天的价格,请人来帮忙。
除了种植农作物,还种植经济作物,比如烤烟,每亩能收获120-130千克,烘烤后出售,一亩地的收益大约是5000元。此前,烘烤都是自己完成,后来改为委托加工了,但昔日用于烤烟的建筑还在(下图白色建筑)。
在高黎贡山脚下的另一户村民家中,我甚至看到了一枚迫击炮的炮弹。这一带的战争打的太激烈了,以至于很容易就能找到大大小小的弹壳与炮弹碎片。
事实上,在腾冲以北的各个村落中,能寻访到不少当年远征军老兵,但需要时间与细致的工作,遗憾的是,我目前没有这个能力,只好匆匆一瞥,便走了。走的时候我发现,撰写《松山战役笔记》的余戈先生,正在这一带,逐家采访着。祝他好运,祝愿他的下一本书更精彩。